美国20世纪中后期著名诗人盖瑞·斯奈德。(资料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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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盖瑞·斯奈德诸多诗歌、散文以及访谈来看,从他颇具启示意味的生活方式来看,他在二十世纪中期加入极具挑衅性的“垮掉派”运动因而笃定是一名“垮掉派”诗人,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误判,实际发生的只是强力的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大多数成员持反战立场)引发的包括“垮掉派”成员和斯奈德在内的诗人们的亲密接触。尽管一开始他也像嬉皮士一样短暂尝试过佩奥特碱、二甲-4-羟色胺磷酸、LSD和其他迷幻药,尽管他和“垮掉派”成员关系密切并且引导他们亲近佛教,尽管他和“垮掉派”风头最劲的诗人金斯堡在很多方面都很像——“两人都寻求神秘的启示,两人都接受了有强烈政治色彩的宗教观念,两人都驳斥把诗人视为文人的看法”(《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埃默里·埃利奥特主编),但后来他根本不承认自己是“垮掉派诗人”。
“垮掉派”运动始于1955年秋旧金山“六画廊”的那场诗歌朗诵会。金斯堡惊世骇俗的《嚎叫》是这场朗诵会的重磅炸弹。斯奈德朗诵的是《浆果宴》,这首小长诗后来成为他重要诗集《偏僻之地》的开卷之作。
斯奈德和金斯堡的差异,《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说得很清楚:
在生活方式和写作风格方面,斯奈德与金斯堡非常不同。斯奈德年轻时学习过东方语言,当过伐木工和护林员,曾在加利福尼亚的荒野之中作长途徒步旅行,以后在日本的禅宗寺院里学习了九年。金斯堡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城市弥赛亚;斯奈德则是一个孤独的乡村冥想者。金斯堡是疯狂的、自我暴露的、愤怒的、敏感的;而斯奈德是节制的、退守的、容忍的、沉思的。
实际上,一开始斯奈德就呈现出与金斯堡恰好反向的面貌,金斯堡锋芒直指现代文明的弊端,斯奈德对现代文明的问题心知肚明,但他绝不让自己困在这里。他在自己选择的“偏僻之地”安营扎寨,在自己热爱的山河、自己信奉的宗教和发自内心地亲近的文化中云游。
斯奈德作品有着鲜明的户外劳动者和行走者的气息,登山者、伐木工和远洋水手的气息,佛教寺院的气息,大乘的气息,从未浸染他不屑一顾的文人的气味。他笔端涌现的都是他在居住地和路途上的所见所闻,都是他这具活泼泼的肉身在他生活劳作恋爱禅修的地方的一手经验。这绝不意味着他鄙夷或抗拒文化,某种程度上,他太文化了,这文化相当于为海上水手引航的星宿,可以让他在已经部分败坏的大地上安身立命。他在森林瞭望哨读书,在远洋货轮上读书,在京都大德寺读书。他去给予他教诲的人物的国度验证他所获得的知识和印象。如果不是政治的原因,他一定会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来到中国,寻访孔子、寒山和苏东坡的足迹,寻找儿时心中烙下刻骨铭心印迹的宋画描绘的无尽溪山,就像最近这些年比尔·波特去黄河与终南山一样。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寻找正道,在正道里安顿身心。
1962年一篇斯奈德访谈(《诗歌的艺术》,万海松译,未刊稿)的前言部分是这样评价这位诗人的:
加里·斯奈德在美国是一个罕见的现象:……他是美国首要的将荒漠奉若神明的诗人,是热衷环保和禅宗的诗人,也是太平洋沿岸的诗人-公民——第一位几乎完全往西看东方,而不是往东看西方文明的诗人。
他或许也是继梭罗之后倾心关注人类应有的生活方式,并且将自己的生活方式树立为诸多可能模式之一的第一位美国诗人。就个性而言,他富有幽默感,不受教条束缚,具有一种特殊气质,即无论被人问及何事,他似乎都已经对此深思熟虑过。斯奈德是一部自然之物和人造之物的百科全书:它们是什么,如何产生,有何用途,如何起作用,他无所不知。而后他能将那些事物迅速地归入最大意义上的生态学体系之中。
斯奈德的诗歌让美国读者耳目一新,不是因为他作为一名诗人的传奇色彩,不是因为他诗歌中迥异于西方文明的东方情调,重要的是他提供了一种崭新的看世界的眼光和与世界相处的生命方式。在金斯堡那里,个人与世界之间是分裂和对立的,是痛苦的嚎叫和猛烈的反抗。斯奈德同样反对西方文明的诸多弊端,不同的是,他相信人应该并且有可能找到自己在自然中的正确位置,应该并且有可能回到那种万物得以存活和循环的秩序中去。
毫无疑问,斯奈德是那种得大自在的人。我们知道,二十世纪尤其是两次大战后的世界艺术绝大部分陷入一种死亡之相,一个绝望的阴郁之国,一种不得解脱的无聊和无意义,一种刻骨铭心的怀疑和不信任——卡夫卡的梦魇,艾略特的“荒原”,叶芝的“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蒙克的《嚎叫》和金斯堡的《嚎叫》,杜尚的小便器以及蒙娜丽莎的胡子,弗朗西斯·培根阴森骇人的教皇,博伊斯令人震惊的装置,风靡全球的表现主义和新表现主义绘画,萨特的“他人即是地狱”,贝克特的荒诞剧,自白派近乎歇斯底里的自我袒露,策兰拒绝读者进入的诗歌,西密克的“肉铺”和斯特兰德酷肖卡夫卡的作品,詹尼斯·乔普林疯狂的歌喉……没有他们,我们很可能无法认识二十世纪人以及物的真实处境,在这样一种总体氛围之下,斯奈德作品能够像一阵清风,像一股可拨千斤的轻盈的力量,像破烂世界上方的明亮星辰,并且像呼吸一样自然,得来全不费力气,实在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堪称奇迹。斯奈德曾经说,罗宾逊·杰弗斯的诗歌是惠特曼在二十世纪的“倒像”,因为“惠特曼乐观,杰弗斯悲观,而他们谈的是相同的东西”(《山即是心:史耐德诗文选》,林耀福、梁秉钧编选)。我们完全可以说,斯奈德的诗歌是二十世纪艺术总体倾向的一种“倒像”。
斯奈德鄙视美国人的无根,他的诗歌、他的文章和谈话,让人感觉到他不但有自己的故土,有自己感觉到亲近的地方,并且他的根系之深,根系从中汲取养分的源头之繁多和遥远,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个他早年就开始搭建并且渐渐宏大辽阔的自己的宇宙,他已经多次在访谈中谈起。
2009年11月,“香港国际诗歌之夜”期间,几乎所有媒体和提问者都问到他对唐代诗僧寒山的翻译,而寒山只是他大千世界里的一道风景。斯奈德的视野之开阔,他行脚僧般的双脚所抵达的地点之众多,这些地点的历史、宗教、文化与人类学给予他的滋养之丰盛,令那些仅以他人诗歌为秘藏兵器、在书斋里遨游世界的诗人望尘莫及。我们只要看看他诗歌中的繁多意象,看看他所到达的地方,他眼中的万物与众生——目犍连、湿婆、佛陀、八大山人、赵州禅师;柏拉图、阿奎那、狄俄尼索斯、基督;约翰·缪尔、寒山、宫泽贤治;郊狼、熊、鹿、鲑鱼,美洲越橘、美国黄松、狐尾松、白皮松;皮纳凯特沙漠野餐,日本公共浴池沐浴;洋葱、胡萝卜、芜菁、土豆、青胡椒;美洲印第安人、日本人、印度人;摩亨约-达罗、京都、美国西部的山脉与水系;大地、山河、一切皆有佛性;劳作、远游、赤裸裸的性爱……立刻就可以知道,他不可能执著于单一的文化和单一的精神源头,他的宇宙中心既在最遥远最古老最原始的地方,也在他身边的琐碎事物与平凡场景当中,在当下的每一瞬间。他悟到的真理,从来不是与活生生的人和自然相去十万八千里的抽象,这样的智慧十有八九来自禅宗的教诲和他刻苦的实践以及卓越的领悟力。
金斯堡心目中的诗人是圣经中的先知,斯奈德则认为诗人应是萨满教部落的巫师。现在看来,陷入迷狂的金斯堡更像一名萨满教巫师,从容精进的斯奈德倒更像一位先知——教会人们打坐,提醒我们不可推卸工作的责任、不可被无尽欲望毁灭的先知。不知道他对当下的世界格局和反常气候有什么言论,可以确定的是,一切反自然的行径都是他强烈反对的,所以从终极意义上说,他是自然的,也是政治的,在这一点上,他与旧金山文艺复兴旗帜下的那些诗人以及“垮掉派”诗人毫无背离。
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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